海南:我們,不一樣
海南曾經的尷尬,正變成自己另起一行的著力點。
編者按: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 秦朔朋友圈( ID:qspyq2015),作者: 劉子,微想智云經授權轉載。
作為一個曾經的驢友,和常年在外調研的寫作者,我早已走遍除我國臺灣、海南外的全國其他省份。
這次,藉著去采訪幾位返鄉創業者,我在海南調研了一周,充滿驚喜。海南作為一座熱帶島嶼,有著不一樣的地理、文化特征和經濟循環,在標準化、大一統的當下,反而呈現出豐富的差異性,以及后工業化時代強大的后發潛力。
看到、尊重、發揚這些差異性,“讓海南成為不一樣的海南”,應當成為一種社會共識。
01不一樣的極簡經濟史
1988年,海南正式從廣東獨立出來成省,不久成為中國最大的經濟特區,隨之,人才、資金蜂擁而至。
當時,海南也曾糾結過到底要不要發展工業?彼時已是80年代末,沿海地區工業發展如火如荼,而海南工業增加值占GDP的比重還只有18.4%,農業卻高達50%,后發劣勢太大了。
但當時搞工業是主流,因此在1988年《海南經濟發展戰略》中,就明確海南發展的總目標為:“建立以工業為主導,工農貿旅并舉,三次產業協調發展的經濟體系”。
試了幾年下來,工業雖然發展速度較快,但規模實在太小,且主要還是礦業和農產品加工,搞不了高附加值,依然還是在拼資源,難以盤活全局。
不過,海南的糾結只是當時全國經濟形勢的一個縮影。直到1992年鄧小平南巡,中國掀開新一輪解放思想和改革序幕,徹底改變了大國走向,也徹底推動了中國房地產的市場化發展!
一張白紙好畫圖的海南,正好符合這一大勢,瞬間被點燃,“要掙錢,到海南;要發財,炒樓花”,成為一時民諺。
有數據為證:
1988年海南房地產平均價格為1350元/㎡,1991年為1400元/㎡,1992年則猛增至5000元/㎡,比1991年增長257%,1993年繼續狂飆,上半年達到頂峰7500元/㎡——要知道彼時國民月工資不過一兩百元,迅速積累了巨大的地產泡沫。
激情的海南房價,招致中國房地產首個調控政策出臺,海南房價直接炸裂,至1993年下半年,基本回落到1991年的水平,跌幅達八成五,海口1.3萬家房地產公司倒閉了95%。
于是海南民諺演變為“海南三大景觀,‘天涯,海角,爛尾樓’”,成為海南發展史上的一道傷疤。
此后,海南明確“旅游業+熱帶農業”的產業優勢。一方面,海南始終堅持“不污染環境、不破壞資源、不搞低水平重復建設”的“三不”原則;另一方面,又“錯過”工業化浪潮,也從此再未找到經濟爆發點,直到2020年被升級為“自貿港”。
總體來說,海南因為熱帶旅游、各種政策匯聚而媒體曝光率高,因為熱帶農業在國民生活中的出鏡率較高,但經濟整體不溫不火,在各種GDP、財政收入之類的排名中,長期“穩居”西藏、青海、寧夏之前,位列全國31省市的倒數第四。
由于缺乏工業、旅游之外的高端服務業帶動,今天的海南人,依然還在抱怨工資低、賺錢難,而房價、物價又太高。
在海口美蘭機場接我們的80后網約車司機,一路抱怨,海南不好賺錢,他所在的網約車平臺,新能源車起步價7.55元,每公里1.6元,相當于內地小縣城。好不容易等到我們這一趟32公里的“大單”,最后車費一結算,68元。
“上班更難,工資三千多,而海口房價在一萬七八,有錢的都是外地人”;
“疫情幾年海南封島,各種物價一路飛漲,跌下來是不可能了”;
說著說著,他又覺得還算滿意,畢竟每個月能賺七八千,“我一個朋友,做到一家金融科技公司的主管,工資也就6000多,還不包吃住”……
此后一路上的網約車、出租車,司機基本都是80后,收入高的一萬多,低的七八千。面對全海南普遍還在三四千的工資,看起來,開網約車已成為80后一代中年人職業的盡頭。
02不一樣的海南生活
抱怨收入低的背后,卻是另一個現象——海南人很少愿意出島去工作。相反,海南人對自己的生活還有一些小傲嬌。
我采訪的第一站,海口永興鎮。這里是火山地貌區,只有滿地的火山石,要種點什么東西,還需要從外面一車一車買土,在21世紀以前,還只能種一點木薯、地瓜之類,吃飯都成問題,是城里人最看不上的“山里人”。
另一方面,則是民間一直流傳的海南人“懶”,“男人負責喝茶聊天,女人負責賺錢養家”。實因海南天氣炎熱,上午九、十點以后,到下午四、五點前,都不適宜干活,一堆男人坐在一起喝茶、嚼檳榔、吃點點心、聊聊彩票等等,便是生活。由于多是中年男人的主場,就被海南人稱為“老爸茶”。
永興是一個大鎮,菜市場、馬路邊、巷子里、樹底下,到處都是茶館——這樣的茶館,除了三亞這樣旅游化了的城市,遍布海南各大城市、鄉鎮。進了茶館,兩三塊錢點上一杯,茶倒不講究,無非紅茶或綠茶,熱或者冰鎮;佐茶糕點,菠蘿包、椰子糕、小面包,也是三五塊錢就能填飽肚子;有的還賣一種叫“清補涼”的海南甜品,可以加椰凍、地瓜圓、雞屎藤之類的海南食材,七八元錢一大碗,有大城市甜品店的兩三碗之多。
如今,這里的農民以種荔枝為生。賣水果要趁鮮,不少荔枝農,摸黑摘了荔枝,一早來鎮上賣,賣完就找個茶館,一直坐到中午或傍晚再騎車回家,那愜意的神情,神仙也要羨慕。我們依樣畫葫蘆,找了一棵菠蘿蜜樹下,坐了一上午,消費50多,談天說地,全然卸去了城市長期的疲憊——
我要是海南人,我也這么過。
相比喝茶本身,“老爸茶”更像一種生活方式,不拘泥于形式,在家一樣喝。很多農民家,也像城市生意人一樣,擺上了像模像樣的茶案,早起干完活,吃完早飯,就開泡。聊著聊著,吃中飯,睡個午覺,醒了再喝茶、聊天,直到日頭不那么毒辣,出去干點活,一天就這么過去了,倒也逍遙自在。
好在,海南人今天的“逍遙自在”,不再是窮逍遙。永興鎮原本就產荔枝,火山巖上長出來的荔枝,礦物質含量高,富硒、個大、味美,尤其“火山村荔枝王”,個頭比雞蛋還大,堪稱荔枝中的極品。
像這樣的好產品,過去只在島內消化,一直賣不出價錢,也就作不得主業。十年前,原《南風窗》高級記者陳統奎毅然返鄉創業,帶領村民搞生態種植、荔枝深加工、三產融合,逐漸摸出一條特色種植的路子,并逐步打響“火山村荔枝”品牌。
此后,海口市、區政府加入進來,推進永興荔枝產業化,做大“永興荔枝”區域公共品牌,并加大對外營銷推廣,使得永興荔枝名氣大震,“荔枝王”的地頭收購價,也一路從兩三元攀升到十元左右,上市初期甚至高達三十元。農民的錢包逐漸鼓了起來。
海南島原本的落后,曾經體現在方方面面。比如,永興鎮農村沒有像內地一樣搞過土改,今天農民耕種的土地,還是祖上一輩輩傳下來的。永興鎮博學村,土地多的人家有一百多畝,少一些的六七十畝。
我采訪的一戶人家,有80后三兄弟,父親剛剛分家,每兄弟還能分到20多畝。他們全部種植荔枝,年純收入可達20多萬,在鄉村,可算富足。6月收獲完成、賣了錢,除了剪剪枝,就是長達半年的休息,堪稱“錢多事少離家近”的理想事業,為什么還要出去工作?
如今,博學村基本上家家戶戶都蓋了兩三層的“荔枝樓”,滿村都是年輕人,“城里打工沒意思,我們村百分之八九十的年輕人都回家種地了”,一位90后的年輕人說。
什么是共同富裕?挖掘出自己的優勢(往往還是后發優勢),面向市場、人才引領、政府助力,產業化發展,加上中國鄉村均衡發展的傳統文化,就會是共同富裕!在海南永興鎮,我見到了中國鄉土文明式的共同富裕可能性。
海南物產豐饒,曾經守著寶庫甘于“懶(隨)惰(性)”。現在,連原本最貧瘠的火山村都致富了,何況其他地區。沿海自不必說,山區種檳榔、橡膠(中國最大橡膠產業基地),種各種熱帶水果,種種地,雖各有甘苦,日子都還不錯。
自己不愿種,租給外來客商種也行。自己摸出產業路徑的永興鎮當然不會租給別人,三亞郊區,農戶租地給客商種植哈密瓜,2000多元一畝,還可以給對方打工。
當下收獲季,5-6個一件打包,3元一件計價,一天收入500元起,也不錯。海南自然條件好,哈密瓜收獲完,還能種豆角、青瓜之類,一年四季都有活干。
筆者從海口,到澄邁縣,到萬寧、陵水、三亞,一路觀察到,不論自種或租地+打工,在海南做農民,收入都還不錯,生活較舒適,且難能可貴地心態平衡,不時還油然而出優越感。
反倒像三亞這樣的城市,許多農民失了地,縱然有安置(但不如農民自建別墅),縱然被市民化,但無可避免地成為打工者,缺乏技能,工資不高,失去根基,生活難言如意,成了全海南農民眼中的“失敗者”。
怎樣的生活才是美好生活?還是應該由人們自己來定義。
03不一樣的產業出路
全球經驗已一再證實:要想實現現代化,工業化是必由之路。中國改革開放的四十多年,也基本是一個以工業化、城市化為導向的社會變革進程,盤活土地、招商引資、建工業園、房地產、土地財政、農民大(市)遷(民)徙(化),是從東部沿海,到西藏喜馬拉雅山腳下、新疆天山深處、內蒙古大草原上各種縣城,必經的發展路徑。
你如果要對地方政府和人民說,“不搞工業”,恐怕大多數人還會一臉懵——那還能搞什么?我不會啊!制造業當然是一國之基,但在產能過剩、供給側改革,向數智、生態經濟轉型的后工業時代,這就已經是工業化后發地區、內地許多縣域的現實之問。
1993年海南房地產崩盤后,新一屆省委省政府領導班子,制定了“以旅游業為龍頭,超前發展第三產業;以工業為主導,加快發展第二產業;以農業為基礎,穩定提高第一產業”的產業發展策略,明確熱帶海島旅游和熱帶農業兩大優勢產業,并將橡膠、石化、汽車、能源等工業集中到以洋浦為代表的西海岸,保護了一產和三產。
總體來說,海南最有競爭力的,除了橡膠、航空航天等少數二產產業,主要還是一產熱帶農業和三產旅游業,一些高新技術產業,總體也還是外區企業的區域布局、政策優惠推動為主。
由于缺乏二產支撐,海南GDP、財政收入、老百姓工資之類的數據,往往并不好看。但調研中我發現,三產、一產數據雖然不好看,卻是社會和民間高參與度、靈(自)活(由)性(度)強、并可以藏富于民的產業。
所以,從事三產、一產的海南人民,收入往往并不低,且更自由和從容,海南人也未必真的窮。數據排名或許不那么亮眼,但海南并不缺社會活力。
暫且放下宏觀經濟學、財稅學之類,從社會和民間微觀觀點來看,不搞工業,也未必不行。但三產和一產也有明顯弱點,那就是抗風險能力較弱,譬如三年疫情下的旅游業,以及突發自然災害下的熱帶農業。
因此,不必因為缺乏二產、數據不好看就低人一等,保護好自己的生態(自然+人文),發揮好自己的優勢,鞏固好自己的“里子”,再不斷強化三產的開放性,一產的抗風險能力,就是一條社會和諧發展的好路徑。
喜的是,海南正在日益開放,從自貿區升級到自貿港,以及當下正在準備的“封島”,其實正是對外開放強化的意味:
全球落地免簽、國內與國際免稅購物等,必須要與其他區域建立政策屏障,沒有這個屏障,不成了落地海南就全國免簽、全國都免稅了嗎?
反之,國內其他區域去海南,雖然加了一道屏障,也無傷大雅,將來無非相當于去我們的香港。
其次,海南的熱帶農業,科研、規模化種植、品牌化運作,相關冷鏈、物流,資本化參與,以及農業保險等,都走在了全國農業現代化的前頭。一產,也正日益精彩。
做強三產、一產外,如果海南能像貴州、四川等自然資源豐富的西部地區一樣,做好水、風力、光伏等新能源、電力、生態經濟的文章,彎道超車趕上數智經濟熱潮,加上國家政策扶持,完全有機會成為中國轉型升級新時代、獨一無二的新樣本!
04不一樣的文化,以及文化不自信
受制于傳統偏遠地區、封閉島嶼的地理形態、差異性的文化、短暫的獨立建制和工業發展史,海南,給我的感覺有一點島嶼型、“小地方”式的小小不自信。
交流中,不管是農民、農場主、旅游從業者、生意人,很多都表達了等經濟再好一點,要多去廣東、上海、北京看一看、學習的意愿;
但另一面,以海口“火山村荔枝”陳統奎、三亞農夫網林英治為代表的海南本土返鄉青年,從2010年左右就帶著外部的經驗和資源回來,卻始終面對著各種內部質疑,至今還在艱難前行。
還有兩個細節。
海口市新地標——天空之山驛站,邀請到著名日本建筑師藤本壯介設計,臨海而建,造型美觀、很國際,但實用和文化交流意味并不好。目前,里面只有一家卷宗書店和一家咖啡店,品質都很國際,但是,它互動性、“數智感”都不強,且脫離了本土文化,很不接地氣。
比如,卷宗書店賣的書,基本都是英文書籍。老外來海南,想看的當然是中國的東西、海南的東西,不至于想千里迢迢帶幾本自己國語的書回去;中國人進來,大多數看不懂、看不慣,只好翻幾頁就不好意思地出門去;本地人進去,既看不懂又賣得特別貴,更加如此——邏輯上,唯一的消費者,可能是海南具有國際化背景的精英人士,或者國際貴族學校的父母帶孩子來閱讀、購買,但這樣的人群,在海南又有多少?
在一座城市的地標,放著如此奇怪的內容,既缺乏市場價值,又不產生文化交流價值,硬拗國際化,實在是缺乏自信的表現。相反,如果在這樣一個海邊的國際化空間,展示本土的文化內容,這種“沖突感”和深層交流,或才是更高級、更自信,也更國際。
第二個細節,從海口傳統地標的騎樓老街,到三亞海邊的旅游街,賣的旅游紀念品還是10元一串的貝殼手鏈、檀香手串、海螺哨子之類的義烏小商品,還停留在十多年前的內地旅游市場形態。
過程中,我在騎樓老街看到一位用稻秸稈編織扇子的手藝人,還覺得欣慰,一問,還是商街招商團隊特意從河南招過來的。
與此相反,海南的本土特色文化十分豐富,包括黎族、苗族等本土少數民族文化,南洋文化、疍家文化、傳統中原文化等。同時,海南各地文化差異也很大,海口作為由內地移民構成的移民文化,以及南洋文化的代表,就與三亞古代被流放的崖州文化完全迥異。
上述文化,涵蓋衣食住行、舞蹈、音樂、信仰、習俗等全面且多元化的內涵。“越是民族的,就越是世界的”,經過幾十年工業化式的集中、大一統的融合、改造,內地很多傳統文化都已消失,反而“后發劣勢”的海南還保存著。
不去發掘和發揚這些差異性,不去搞活本土特色的文創、農創、鄉創,還在用傳統旅游、“國際化”思維搞建設、搞市場,這是海南旅游發展的一大風險。
正迎面而來的時代文化,必然是伴隨著數智經濟時代一起的,與傳統工業化時代迥異的多元化和個性化文化。工業化時代的集中、權威、高大上式樣的消費特征,也正在被新時代文化、一代又一代的年輕消費群體解構。Z世代的國潮風、小眾化消費特征,早已證明了這一點。
曾經偏居海上、“小國寡民”的海南,正具備這樣的文化基礎,其多元融合的文化特征,也與數智經濟時代文化呈現出“隔代親”的效應。不去打好文化復興、文化自信這張牌,為開放而開放,為國際而國際,這是海南發展的第二個風險。
在人才引進上,海南并不以工業制造見長,所以并不需要與內地大城市一樣搶人。除了少數幾個相關領域的科技人才,并不需要太多的理工、技術型人才。
反之,像“海南文創周”一樣,應當多引進擅長搞文化、現代文旅、市場運營的中西合璧的人才,這也可以成為海南不一樣的搶人路徑。
工業化大一統時代,人們怕的是自己不夠標準、太不一樣。這也是海南曾經的尷尬,看著內地各省市、大城市之間既相互競爭又互相融合、眉來眼去,覺得自己不屬于任何陣營,只能遠遠看著,格格不入、無處使力。
但在迎面而來的數智時代,標準化將被數字化、智能化替代,人們要害怕的,是自己太標準、不夠不一樣、因而容易被替代。市場大一統背景下的價值多元化、差異化,將再次崛起。
海南曾經的尷尬,正變成自己另起一行的著力點。
那么,不一樣的海南,面對不一樣的新時代,你準備好了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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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專欄作家,鄉村振興&縣域經濟學者,“鄉建者小會”發起人,著有《煥新——劉永好和新希望的40年》一書。 個人公號:劉子的自留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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參考文章:付一夫,《海南32年發展記:從工業主導到旅游制勝,從自貿區到自貿港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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